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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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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二章

蓮淵從未見過林默,看了好一會兒才說:“未曾聽過,或許是旁支子弟。”

他說完又對沈纓說:“今日是沐休吧?難得休息一日,回去歇一歇,你家中事忙,不必總往這裏跑。”

沈纓點點頭,蓮淵又往亭子那邊看了一眼,轉身離開了。

亭子裏的兩人下的極為認真,沒人註意到周圍動靜。

沈纓猶豫了一下,提步走了過去。

姜宴清執白棋,如玉的棋子同他的衣衫一樣,帶著隱隱的銀光。

棋子並不規則,似圓非圓,上有流光溢彩的色澤,是永昌北面蓮花山特有的石頭,叫貝石。

蓮家酒莊,原先就在那座山的半山腰上,取用蓮花山的山泉水。

這些棋子被人用了多年,圓潤細膩,如玉一般,都是寺僧自己打磨的。

沈纓看著那些棋子,乍然又想起了蓮朵。

那是七八年前吧。

女兒節前夕,蓮朵曾用貝石配著珍珠做了幾個手串,分送了給她和王惜。

為了打磨這些石頭,蓮朵的手上還磨了幾個血泡。

可惜,蓮朵自己的那串手串,被趙悔踩碎了。

“哢噠”姜宴清手中白子落地。

石案另一側的林默笑了笑,讚道:“這一步,著實精妙。”

林默執黑子,巧的是他今日也穿了墨色闌袍,純粹的黑,仿如從墨汁裏浸過一樣。

沈繡瑩擡眼望過去,只覺的近今日林默周身的氣場,隱隱綽綽的,宛若黑夜一般。

明明是風光霽月的少年郎,卻於無聲息處透著一種凜冽的老道。

而他手上執的棋子,在他的氣度之下,更顯詭譎黝黑。

這黑子同樣是天然的墨石,上有琥珀色的細小紋路,像豹眼一樣。

沈纓放輕腳步,走到姜宴清身後。

姜宴清只看了她一眼,便繼續看棋。

而林默卻沒動分毫,專註地盯著棋局,他思索良久,緩緩落下一子。

姜宴清顯然更為果斷,迅速落子。

兩人你來我往,這一局姜宴清勝。

二人似乎頗為盡興。

末了,林默抱拳施禮,讚道:“雲會中區,網布四裔。合圍促陣,交相侵伐。用兵之象,六軍之際也。”

“與大人對弈,仿若置身金戈鐵馬之中,實在令人振奮。今日,在下受教了。”

姜宴清勾唇淺笑,神情雖淡,但眉目舒展。

顯然是棋逢對手,卻下的十分暢快,他很久沒有這樣愜意暢然的時刻了。

他手上撚著贏下的一子,說道:“公子心性沈穩,布局深遠,本官佩服。”

林默含笑道:“姜大人過謙。”

沈纓立在姜宴清身後,一直沒說話,靜靜地聽著二人探討棋藝。

只是說著說著,論棋演變成了論政,你來我往,暗暗交鋒。

“公子這般才學屈居永昌實在可惜,若走入仕途,日後必定大有作為。”

姜宴清難得的盛讚人,語氣認真,透著幾分鄭重。

林默的手搭在棋臺上,輕輕點了兩下,說道:“比起官場,學生更愛研讀古籍。”

“永昌一向註重文事,林、王兩族藏書豐富,學生只求閑來能有幾本好書,至於治國之事,還得倚重大人這般驚艷卓絕的人物。”

姜宴清靜靜看著林默,見其神情平和、眼神清明,他頷首道:“人各有志,公子遍覽群書,傳道受業,亦是善事。”

“國泰民安,學生才能這般肆意,都是諸位之功,學生以茶代酒敬大人,永昌小城便要仰仗大人庇護了。”

姜宴清拿茶盞抿了一口,說道:“分內之事。”

林默確實有幾分才學。

之後,他又向姜宴清請教了幾個歷史上的疑惑之事。

兩人交談,沈纓卻走神了。

她在想一會兒該如何向姜宴清開口,請他幫自己進入詔獄。

這是她頭一次有求於人,需得衡量自己有什麽東西能拿出來交換。

“沈姑娘告辭。”沈纓猛地回神。

這才看到林默已經站直身子準備告辭了,他只是盯著她看。

他的眼角眉梢多了一種如潺潺流水般的溫存,儼然褪去了先前的陰沈和老道的凜冽感。

聽著他的聲音,沈纓心裏乍然明亮起來,湧動在空氣裏的松木香,愈發濃烈起來。

不過是幾面之緣,沈纓總覺得她和林默,像是認識了很久很久。

沈纓連忙回禮:“林公子慢走。”

林默出了亭子,他並未直接下山,而是順著小徑往後走去。

日光被隔擋在林外,他褪了那層光,露出身上的墨色衣衫。

今日的他黑衣黑發,瞬間便融進密林中。

沈纓收回視線,就見姜宴清看著棋盤。

他似乎是打算琢磨林默的手法,隨手撥動棋子,一子動,滿盤局勢大變。

他垂眸看了幾眼,隨後很淡的笑了一聲。

“晉時蔡虹曾著書《圍棋賦》,書中辭藻華麗,說對弈乍似戲鶴之幹霓,又類狡兔之繞丘。散象乘虛之飛電,聚類絕貫之積珠。靜若清夜之列宿,動若流彗之互奔。”

“此人棋技,當稱國手,你認得他?”

“只是見過兩次。”她頓了頓又說:“三次。”

姜宴清擡眼看過來,似是好奇她為何遲疑。

沈纓解釋道:“此人名為林默,是林家族中子弟,文昌塔開塔那日,他也在學子之列。”

“之後,我們去林府鹿鳴宴那日,我又恰好在林家碰到了他。”

“此人雖是林家子弟,但行事頗為低調,我在永昌學子中從未聽過這號人物。”

姜宴清往林默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。

“雖盡力藏拙,但其實力遠在我之上。布局莫測,攻守自如,不像是庸庸之輩。”

他沈默良久,好一會兒才又擡頭看過來,詢問道:“沈仵作尋本官,是為徐芳之事。”

他語氣篤定,顯然早已猜到她的來意。

沈纓松了口氣,倒是不用她絞盡腦汁地想著如何開口了。

於是坦誠道:“大人,我想去詔獄探問徐芳,蓮朵失蹤一事。”

“我與王惜私下尋找蓮朵多年,至今毫無頭緒,那日林府大堂上徐芳當著眾人的面提及此事,必有緣由。”

“我想請休半日,到詔獄親自問詢。”

姜宴清的目光如遠山近水,淡淡掃了她一眼,朗聲說,“可以。”

沈纓見姜宴清同意下來,又試探問:“大人,我可否以縣衙仵作之名進入詔獄?”

她如今是暫代霍三,手上只有姜宴清這位縣官給她的一枚印章而已。

永昌詔獄是州府直轄重地。

她的身份若想進去,層層盤查下來得排半月之久,那時徐芳或許早死了。

姜宴清指尖棋子一頓,沈默片刻後,說道:“明日,無奇可帶你進去。”

“多謝大人。”

姜宴清擺了下手,又在棋局中變換位置。

沈纓沒再打擾,便去尋寺中那位會醫術的僧人詢問了蓮淵的病情。

寺僧白須白發,十分慈善,細細告知蓮淵病情。

原來只是舊疾覆發,需要修養。

沈纓放下心來。

隨後她又去寺中刻了幾卷經文竹簡,直到日頭西沈才停下。

出來時寺內晚鐘敲響。

她踏著晚霞走到山門,揉了揉發酸的肩膀,卻看到姜宴清也是才上馬車。

沒想到他還是個棋癡,竟獨自揣摩了這麽久。

沈纓緩步走出山門,見馬車停在原地未動。

她遲疑了片刻走上前去,走到車窗邊處,聽到姜宴清說:“夜間行路危險,同行吧。”

沈纓看著車棚上的布紋,心中微動,這還是頭一次,有人和她說危險。

她一直刀口上舔血,走夜路是最稀疏平常的事。

如今姜宴清此舉不管初衷為何,不可否認,她心頭是暖的。

無奇駕車極穩。

姜宴清在擺弄茶具。

他從茶罐中取出一粒東西放在茶碗,像是一朵幹癟的花苞,註入沸水後迅速舒展開來,片刻後變成一朵盛放的白菊。

花瓣層層疊疊,靜靜的浮在水面上,隨著水紋旋轉,清淡的香氣散開。

有花香亦有茶香,應是和金陵一帶所產的龍井一起炒制。

茶碗被推到身前,沈纓連忙道了一聲謝。

她淺淺地抿了一口,讚道:“真是精巧之物。”

“梵音寺僧人所制,本官來時拿了一些。白菊可散風清熱、清肝明目,但性微寒,不易多飲。你既愛茶,便拿去喝吧。”

他說著,便將一個小茶罐遞過來。

沈纓雙手接過那個小陶罐。

她想說太貴重了,或是她不愛喝,但話到嘴邊,又不是特別想說。

於是接過來說了句:“多謝大人。”

她輕輕的撫了撫表面的紋路,珍而重之的收入腰間的小袋中。

她確實愛茶,但除了王惜,沒有人知道她還有此雅興。

新茶價高,王家以前也不算富裕,又有意藏拙,王惜也只是偷偷買一點回來,兩人解解饞。

沈纓將手挪到腰間的布袋上,輕輕壓著,等著姜宴清對蓮朵之事的探問。

但是,之後許久,姜宴清都沒開口詢問,似乎對此事毫不關心。

當初蓮朵出事後,蓮淵並未報官。

彼時官府形同虛設,官員昏聵。

遇到重大事情,求林家出面要比報官強。

所以,當年林府、趙府等大家族都派人幫著蓮家尋了人,卻毫無音訊。

沈纓倒是想說服蓮淵來官府立案,姜宴清與以前的官員不同。

他或許可以找到人,他可是連失蹤二十年的鷹衛都尋到了。

但蓮淵次次回避,似乎已經對尋人的事灰了心。

她和王惜畢竟只是外人,也不好強迫他做事,也不願他一次次看到希望又一次次失望。

一路上無言。

沈纓屢次想提及蓮朵之事,都咽了下去。

姜宴清能應允無奇帶她進詔獄已經十分寬厚。

再提及別的事,倒顯得她不懂分寸了。

她早已經習慣了這份靜默,靠著車壁,盯著腳下的地毯,思緒飛了很遠。

馬車行至竹林村口。

沈繡瑩下車站定後,剛要行禮辭別。

車內便傳來姜宴清的聲音:“邱家之事,到此為止。”

語氣雖不重,但有警告之意。

沈纓楞了一下,隨後又釋然。

姜宴清這般敏銳,定然早就知道邱少隱之死的真相。

她都能通過琴弦察覺到不同,進而找出天絲這個線索,何況是他這位弦音高手。

但他竟然不追究了。

沈纓感到不解,但又有些動容。

如今這般世道,地位權勢被放在高處,能有幾人真正體察內宅婦人的辛苦不易。

姜宴清面色雖冷,但他做事卻能給人留一線餘地。

沈纓斂袖鄭重地向馬車內行了一禮,沈聲道:“民女替邱夫人她們,謝大人仁慈。”

替邱夫人與幾個孩子,也替所有生在困境而奮力掙紮的女子。

沈纓透過車窗簾看,只能看到姜宴清的身影。

他微微頷首,輕輕扣了一下車壁,馬車緩緩離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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